小时候看牛反刍,觉得很有趣,以为它就像房前屋后太阳下叨叨陈年旧事的奶奶。后来年事稍长,才明白怀旧不止限于苍苍白发,人稍多历事或真正成熟时,便常会感慨和追忆。咀嚼往事何曾也不是一种成长?!
我怀念一个人。说“怀念”可能重了些,因为和他并不熟,我甚至忘了他的名字,只记得他的姓氏是马,我称他马老师。我们之间的交往只限于很短的一段彼此都不上心的教与学关系。若不是那场意外的天灾,我对他至多只是偶尔的“想起”,不会“想念”。但我现在都害怕去确定,这“想念”是否要改为“怀念”? 他是四川人。零八年“五一二”汶川地震,那段举国悲痛的日子里我时常想到他。这大约是人类思维的特点:悲悯心总倾向于苦难或可能苦难中的人们。我认识他时他住在都江堰灾区的重灾地段。我记得他的房子:狭小简陋,处人口密集地。我祈愿他能幸免于大难,还能给我留点幻想的是:他是租住的,但愿震前已离开!
但我无法知道他的任何消息,一次换手机号码时我删掉了所有自以为是萍水相逢的过客的联系,其中包括他,这使我暗自懊恼。我那时还不知:生活的丰盈不只由亲朋熟人累积而成。不知道偶尔的擦肩也会成就生命的一点体悟。
他是个画家,确切说是个画匠,我这里没有任何轻薄之意,我明白人各有天分和位置。这样他才能人海中找到自己恰当的生活内容。他画炭精画,就是用炭精粉磨绘出的人物肖像画:与真人很形似,神似却未必有。画作和招牌就摆在他租处后窗外的墙根下。我那时在都江堰玩,一次闲逛时偶尔看到他的招牌,怀了一点好奇,“以”他为师。请原谅我不能用“拜”,因为这于他也只是谋生的一个内容。所教给的也只有极简单的眉眼五官衣扣小辫。短暂的学习没留给我多少记忆,当时学得的一点技巧至今也遗忘殆尽了。
我能搜索到的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是:临近他租处的广场、小桥,供人歇息的水泥长廊,终日热闹的露天麻将场。每次我总要侧身通过围坐打麻将的一群老头老太,才能进入楼间走道,走到他家。——那是一个居民区。
我记得他带我去买纸笔,和销售小姑娘讨价还价;他夸张鼓励似的说我进步快,要指导我在我的家乡城市发展炭精画。我自然知道自己的能耐,但这话确实让我很愉快。还记得有一次碰上他正择空心菜,他便教我怎样选茎去叶。我不知道他的性情脾气家室子女,只看到他单身独处。我总固执地认为,人各有哀乐。私人空间里的故事,不一定喜欢被探询。但从衣着住处看,他生活俭朴,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质地不好的粉色拖鞋。与他的接触,使我对整个的四川老年男子有了新鲜的看法。随意,节俭,不算热心。那时没有想过他的生活阅历和旅居现状镌刻给他性格的影响。
然而有一件小事。却让这场记忆有了暖暖的色彩、温温的感动。
四川多阵雨,酷热终究无法在那里安家,气温稍升,雨便来降。往往是几日一雨或一日几雨。记得那次,未到他家,就和瓢泼大雨狼狈相逢。逃跑似地直奔,到他家门口却是有锁把着。我电话了他,也强调了不需赶紧,同时做着檐下赏雨的准备。据我想来,一个节俭的人总愿意等一场急雨后再步行回家。打车于他没必要。但他确实打车回来了,虽然是当地的“小蹦蹦”。他手里提了很便宜的一捆青菜,衣物湿湿地给我开门。这让我登时对他多了一层敬意,也明白了“俭”与“奢”怎样微妙凝结成一个老人的人格分量。
学画的时间不长,若是按小时算,不超过两天。后来的一段时间就是闲逛,有时也去他所在的那个广场,随意坐一处被都市闲人蹭的锃亮的花瓷砖上。等暮色四起时,看晚饭后的居民们分区分块地各跟音乐跳健身舞,锅庄舞。感受这个生活型城市带来的舒适和惬意。也曾在跳舞队列里找过他的身影,因为先前听他说过给一个舞队负责放音乐,但不曾见到。或许未曾用心找吧。我的眼睛更多忙于追逐广场上的起伏喷泉,草坪上撒欢的小狗小孩和兜售美味小吃的小贩。
这是我对他的全部记忆,不关多少时间流走记忆的事。
后来回到老家,后来换了号码,后来他就成了被遗忘的生活偶然,远离了记忆之湖的表层,沉入了湖底。一场意外的山塌地陷,毁掉了许多城镇和更多的生灵。却也颠覆出我记忆湖底的沉滓。在血液震惊阳光冰凉的国难日子里,我一次次祈愿他和如他一样普通,一样平和温良的人仍健在健康,平静随意的生活着。
我再一次恭敬地称他马老师,我的眼前淡淡地浮现出他的影像:矮小的个头,扁平的脸,宽边的花镜,简单随意的衣着。这位普通平凡的老人借了一场意外的震撼,给我这个平凡的接近平庸的人一点提醒,让我更多地回味咀嚼已过的刚过的我的生活,人事回首中,普通人普通生活中的那份温温淡淡的磬香更深地漫过我的脑海心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