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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事

来源: 免费文学城 时间:2021-10-14

旧事

小时候,我家没菜地。农家里不能没菜地。母亲带把锄头,将屋前屋后,所有边角废料的土地,全都开垦成菜地。那些地方瓦砾铺地,贪瘠得只能长狗尾巴草。

母亲戴个草帽,站在太阳下,虚弓着背,一前一后两只手,握着锄头,一锄一锄往下挖,挖成砣的土坷垃,放在太阳下曝晒,晒干之后,母亲依旧戴顶草帽,蹲在太阳下,将土坷垃一点点锤碎,整成一块块小土方。这样的土地不能直接种菜,太贫了,比贫血病人还贫。要想蔬菜肥美,得灌点肥。肥料哪里来?

离我家五里地的荒山脚下,有人开了个养猪场,每天粪肥足量供应。母亲隔三差五就去挑,带着两只比我都高的粪桶,满满一担,一步一步往家挪。我不知道那担子有多重,只见那扁担,深深地嵌进她肩膀的肉里头。从猪场到我家,她得歇上十来回。有一次,挑粪到半路,她踢到了一块小石头,“啪”地一声,人摔出老远,两桶粪全倒了,扁担也甩在了路边的田地里。母亲爬起来,两只手掌擦破皮,沾满了小沙砾,不时地渗着血。她坐在路边,嚎啕大哭。哭着哭着就骂娘抽逼,哭过骂过之后,找到扁担,又折回去挑粪。

母亲艰难挑回来的粪肥,也有人来蹭。那就是秋婆婆。

秋婆婆家和我们家,是墙贴着墙,壁挨着壁的邻居。那时候,秋婆婆已年近六十,却不服老,在房子的后面,开辟了六块菜地,种满了茄子,丝瓜。这么多地,肥料是个大问题,她已经不可能去猪场挑粪了,自己拉屎拉尿也拉不过来,又不能叫儿子帮忙。她有四个儿子,都住附近,没有一个愿意理她,都是各过各的。路上遇到了,儿子低眉顺眼地叫声“妈”,媳妇们就不一样,昂首挺胸地走过去,不快活时,还得加上一句:“这老太婆还不死。”

我比秋婆婆的儿子媳妇更恨她,因她经常来我家偷粪。母亲千艰万苦挑回来的猪粪,都存放在茅坑里,待它们怄烂腐熟之后,才能浇到菜地。一日清晨,天尚未白,我腹中尿胀,迷迷糊糊往屋子后边的厕所里走,还没进去,就看见秋婆婆提个桶,正将我家的粪肥装进桶里。

“你干啥?”我站在她身后,大喝一声,吓得秋婆婆身子一颤,手一抖,差点把粪勺都扔了。她回头见是我,胆子就大了:“小光啊,你乖啊,别告诉你妈,我给糖你吃。”

我是不信秋婆婆的鬼话。我家后院有一棵桃子树,本地的种子,结出的果子,叫毛桃子,又酸又涩,难以入口。父亲见我们馋得很,就嫁接了水蜜桃的枝子,几年之后,桃树像被施了魔法一样,结出的果子又香又甜又脆又大。

秋婆婆馋我的桃子。有一次,我在屋檐下玩。秋婆婆给我说,只要我给她一个桃子,她给我五颗水果糖。秋婆婆有三个孙儿两个孙女,她疼宝贝一样,总去店里买糖。孙子们一来玩,就让他们吃糖。那糖很香,有蜜桃味,有苹果味,还有荔枝味。孙子们一和我说话,我觉得到了夏天的果园,到处洋溢着甜蜜的味道。

我觊觎那些糖果,由来已久。我毫不犹豫地给秋婆婆摘了一个桃。秋婆婆叫我在屋檐下等着,她一会给我送过来。我就等着,那天太阳很暖,等得我晕晕欲睡,也不见她出来。我翻过两家中间的篱笆,跑到她家一看,她的孙子正抱着桃子吃,吃得口水横流。秋婆婆见了我,完全已经不记得“以糖换桃”的约定,赶苍蝇一样,挥着手让我走。

我也报复了秋婆婆。我把她家的小白菜,扯了喂鱼。我将她家的篱笆踢烂,还追过她家的大黄狗。从此发誓,再也不信她。

现在,秋婆婆又来偷我家的粪,哼,看我不告诉我妈。我奔回屋里,把妈妈摇醒。可妈妈不愿理我,只想睡觉。我使劲去扯我妈的头发,她拨开我的手,继续睡。不得已,我捏住她的鼻子,她只得醒了。

“啥事啊?”

“秋婆婆偷我们家的粪。”

“让她挑点好了,邻里邻舍的。”

母亲睡醒了之后,看见秋婆婆在园子里浇菜,还说:“秋婶,你要是不怕麻烦,就去我家挑点大粪。”

占了便宜的秋婆婆,笑得像春天清晨开放的喇叭花,不停地说:“谢谢啊。老美,你就是心地好。”

经过母亲的努力,我家屋前屋后,都种满了蔬菜。一到夏天,绿的白菜棵棵立,红的辣椒站枝头,蝴蝶蜜蜂丛中忙,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。

蔬菜熟了,就要把它们换成钱。我读书的学费,铅笔钱,本子钱,都从这上面来。

十五岁那年暑假,我开始帮着母亲卖菜。每天早上五点,我们就要爬起来,打着手电筒,冒着露水,去园子里摘菜。等天蒙蒙亮,我们就已经将很新鲜的菜,运到了菜市场。

秋婆婆也有菜要卖。以前,她总是将菜卖给菜贩子,只能得到市价一半的钱。后来,她见母亲也开始做菜生意,就把菜搭给母亲去卖。卖了回来,秋婆婆颇不放心,又去几家菜贩子家问价,总疑心母亲赚了她的钱。母亲呢,脾性好,不做声,随她去嘀咕,不辩解。我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,看着秋婆婆那疑神疑鬼的样子,火就从心里往外冒。我给母亲说:“下次别理秋婆婆了,别帮她去卖。”

母亲笑笑,说:“你和一个老太太较什么劲。她又没生活来源,就靠卖点菜,不要太计较。”

轮到我做主时,看见秋婆婆低眉臊脸地过来,我就恨不得刺她两下:“干嘛呀,我家不贩菜。”

秋婆婆低下头,眼睛瞟着我:“你帮我带过去呗,随便买点钱好了。”

母亲闻言总要过来,说:“秋婶,你放心,明早一定帮你卖掉。”

秋婆婆便千恩万谢地走,不停说母亲心好。待她走后,母亲呢,定要数落我几句。

到了市场上,母亲总要将秋婆婆的菜,摆在很显眼的位置。如果和我家的撞车了,总要将秋婆婆的先卖掉。对母亲的“吃里扒外”,我是非常不满意,她却说:“你是读过书的。知道受人之托,就要帮人家把事办好。”

我便不再多言,和她一起站着,站到太阳蒸蒸日上,看那买菜的人,从大门口进来,带些挑剔的神情,走到这里走到那里,到处看到处问,一圈下来,啥也没买,就图个眼福。我们随着他们,看这里看那里,饱了眼福,顺道把菜卖掉。

二十年过去了,我也年近不惑,却没学成母亲的样子,不嗔不怪,不怒不怨,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我什么都没学会,每每“事有不平,口出怒言”。一念及此,我冷汗涔涔,可这脾气就是不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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