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玉兰坐在她的好姐妹淑芳家的客厅里，不停地抽泣。她想不明白，老钱的这帮儿女们怎么会这么冷酷？！老钱还尸骨未寒，自己就被那家人给赶了出来！都说把石头揣怀里，时间长了也能捂热乎，自己在他们家这么多年，一直掏心掏肺地对她们，没想到她们的心竟然比石头还硬！
昨天晚上，弥留之际的老钱突然很清醒地睁开眼睛，看着众人，流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。他艰难地张了张嘴，想说点儿什么，但只是喉头动了动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他放弃了努力，扫视了儿女一眼，然后看向玉兰，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。玉兰明白他的意思，老钱那是放不下她。她赶紧上前，她想抓住他的手，告诉他自己会活得好好的，让他放心，也让他很后感受一下她的温暖，她的关爱。她其实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。
玉兰伸出去的手，被另一只手粗暴地挡开了，他的大女儿爱莲俯在爸爸身上，抓着他的手痛哭流涕：“爸，你可千万别扔下我们呀！我们已经没有了妈，可不能再没有你了呀！”
老钱颓然地闭起眼睛，任女儿们在身边深情悲诉。几声长长的叹息之后，老钱的生命终于走向了终结。
玉兰很难过，她知道老钱在担心什么，虽然她也很担心，但她不想让他带着担心离去，她想握住老钱的手，给他一个哪怕虚假的信心，可是，就这，也被他的女儿们拒绝了。望着老钱被病痛折磨的枯瘦的肢体，脸颊上残存的牵挂，玉兰心如刀绞。算了，费力掩藏什么呢，明明他的担心是对的！现在不是已经上演了吗？
理了理思绪，玉兰凑过去，拿起床边的寿衣，想给老钱穿上。二女儿爱菊走过来，对她说：“还是我来吧。王姨，你先出去吧。”是啊，她不是她们的妈，她没有这个资格。玉兰悲哀地想着，退出了屋子。
让她万分想不到的是，等一切安排停当，爱莲竟直接对她下了逐客令，理由听上去很充分：明天迎来送往的，会很忙，没人能照顾她，再说，她身份尴尬，诸多不便，还是先回避吧。玉兰听着有些气结，她需要人照顾吗？她身份尴尬吗？有心要跟她理论几句，想了想还是忍下了。都说人死为大，还是先打发老钱安安稳稳地上路吧。
玉兰忍气吞声，临时住到了淑芳家。尽管淑芳在一旁不停地安慰，老钱的老友也来替她打抱不平，有的还说要去找那帮儿女们理论，但玉兰的心里始终堵得难受。原以为自己晚年有靠，谁知老钱先她而去；原以为人心可以换人心，谁知换来的是狼心！
二
玉兰不是老钱的原配。十年前，老钱的老伴儿病故，经人撮合跟玉兰重新组建了家庭。当时玉兰和老钱的孩子们都极力反对，玉兰的儿子还扬言断绝母子关系。老钱的女儿们，尤其是大女儿爱莲，天天跟老钱哭闹，说自己的母亲如何不容易，说她们是如何思念自己的母亲，说她们不能接受任何人来代替母亲的位置。两位老人因为畏难，一度断了念头，后来在一帮老哥儿们老姐儿们的不断加油鼓劲儿下，才很终走在了一起。
玉兰性格柔软、心地善良，婚后就一心扑在了钱家。她觉得，这人心都是肉长的，自己满心满意地待他们，他们肯定也会好好对她的。老钱一共有三个女儿，老大爱莲，老二爱菊和老三爱梅。玉兰进门时，姐妹三个的孩子都还小，爱莲的孩子小刚很大，14岁，正在读初二，爱菊的儿子小飞6岁，爱梅的女儿瑶瑶才只有3岁。这些年，她没少为她们付出。爱莲家在农村，家里还开有小超市，小刚来县城上学，吃住都在外公外婆家，直到高中毕业。爱菊是老师，孩子自己带的多一些；爱梅在企业上班，三班倒，孩子经常放在这儿。要说起来，她们应该知道感恩的，起初她们对她确实也算不错，阿姨长阿姨短地叫着，时不时也给她买件衣服什么的。玉兰一度很满足，直到去年夏天的那个中午。
那天天气很热，树上的蝉起劲儿地叫着，更增添了闷热感。老钱他们一大家子人欢聚在酒店里，给老钱庆祝65岁生日。老钱几年前得了癌症，因为发现早，治疗及时，再加上玉兰的悉心照料，所以身体恢复得不错。老钱很开心，很知足。孩子们也都孝顺，眼见着老爸一天天好起来，开心得不得了，姐儿几个一商量，非要在酒店给老爸风风光光地过个生日。老钱那天很激动。他庆幸自己讨了个好老婆，让自己的后半辈子过得如此如意和快乐，他还庆幸自己有一帮好儿女，不仅经常来承欢膝下，还和玉兰处得很融洽。
因为高兴，老钱多喝了几杯，话有些多。他跟孩子们忆苦思甜，说这些年磕磕绊绊的不容易；他夸孩子们懂事孝顺，不仅对他，对她们玉兰姨也不错；他还跟孩子们唠叨玉兰这些年的付出，“你们玉兰姨不容易啊，进了咱家门这么多年，一心一意地跟我过日子，你们这仨孩子，哪个她没看过？这人啊，做事就得讲良心……”老钱说着说着有些情绪激动，他端起酒杯一仰脖干了，“今天我还有件事要宣布，这么些年了，咱不能对不起你玉兰姨。我决定，等我百年之后，就把现在我们住的三居室留给玉兰，也好让她老来有靠。你们都有自己的家，不会看上我的破房子的，对吧？”
刚才还欢腾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，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。爱莲的杯子举到半空停住了，爱菊夹的菜掉到了桌子上，爱梅正在帮瑶瑶擦嘴，闻言也放慢了动作。玉兰察觉不对，赶紧接过了话头：“你这老头子，咋说起这个来了？你爸他喝多了，胡说呢，别听他的，快，吃菜！吃菜！”
从那以后，姐妹几个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。以前的笑脸变成了冷脸，说话也开始夹枪带棒的，有时候还带摔摔打打的动作。玉兰知道都是老钱的那句话惹的祸，私下里劝老钱跟女儿们解释清楚，自己不要什么房子，只要能顺顺当当地活着就行了。老钱却死活不同意，说这房子是他的，怎么处置自己说了算。玉兰劝不动老钱，就百般讨好爱莲她们，换来的却依然是横眉冷对。老钱非常生气，屡次批评和斥责她们，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了，就不让自己的女儿们上门。但是，人老了，总爱想孩子，尤其是下一代。于是，玉兰就不得不一次次面对她们的冷言冷语。
前段日子老钱癌症复发，又住进了医院，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，治疗希望渺茫，只能听天命、尽人事了。玉兰伤心不已，她没想到这么快他们的缘分就到了头。那些天，玉兰几乎衣不解带地在医院照顾他，只有守着他，她的心里才会好受些。或许是知道老爸已时日无多，老钱的女儿女婿们一反常态，经常来医院照顾，对她也和颜悦色了些。玉兰很欣慰，或许一切都是她多心了，再说，原本她也没打算要那房子，等哪一天一家人坐下来，解释一下也就过去了，有什么大不了的？担心他们工作忙，玉兰还主动揽过伺候老钱的活，心疼孩子们来回跑太辛苦，她还会撵他们回去——医院里有她就行了，工作要紧。
前天，老钱的病情突然恶化，医生通知家属准备后事。老钱的女儿女婿们都赶来了，围着老爸伤心不已，还问老爸有什么要交待的，老钱看着孩子们摇了摇头。爱莲她们坐了会儿，看着情况还算稳定，就相约着到走廊里去商量大事去了。能有什么事是她不能知道的呢？玉兰坐在老钱的床头，有些纳闷地想。
门外传来她们的争吵声，时高时低。“……她才六十多岁，自己有儿有女的，凭啥我们养……”这是爱梅的声音。“……那房子不能留给她，万一她赖着不走咋办？那可是咱爸的房子！……”爱莲的大嗓门刻意压低之后，仍然很清晰地传过来。玉兰的心隐隐作痛：原以为是自己多心，没想到她们一直念念不忘！就算她们要这房子、想赶她走，也不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吧？难道他们就不能顾忌一下自己病床上的父亲吗！
看着病床上老钱痛苦的样子，玉兰轻轻叹了口气，拍了拍他的手，走到门口对着那嘈杂的一堆人说，我不要房子，更不会赖着不走，等把老钱安排好了，我马上搬。
三
玉兰说到做到，过完了老钱的头七，就立马收拾东西搬了出去。说是搬家，其实也没什么，几件旧衣服，几件旧家具而已。临走，特意把她们姐妹几个都叫来，把该说明的该嘱咐的都交待清楚，把钥匙放在客厅的茶几上，又来来回回巡视了几遍，终于故作轻松地挤出一丝笑容，跟她们姐妹说了再见，临了还邀请姐妹们在方便的时候去做客。姐儿几个脸上有点儿挂不住，但很快恢复了常态，非常热情地说会的，会的，以后就当亲戚走着。
玉兰走了，姐妹们的生活步入了正常的轨道。她们都觉得分外轻松，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，怎能不轻松呢？她们计划着，等把房子好好收拾收拾，就可以在网上挂出去了。
开学了。爱菊所在的学校安排了一堂别开生面的开学*一课，是一场关于“感恩父母，孝行天下”的演讲。之所以这么安排，发端于暑假里的一件事情。
一位邻校的男学生，因为不满父母对他的管教，对父亲大打出手，并失手打折了父亲的一条腿。这件事影响恶劣，极大地震动了当地政府和教育部门，也促使他们反思，现在的教育到底要教给孩子什么，一个人如果分不清善恶，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尊敬和爱戴，那他（她）长大了能给社会带来什么。
小飞今年上高一，是这所学校的新生。爱菊既是家长又是老师，自然全程参加了上述活动。那天学校偌大的操场上坐满了人，孩子和家长的情绪都被调动了起来，深深地沉浸在台上老师那富有感染力的演讲里，有的孩子哭出声来。
“在座的家长们，如果我们的孩子没有关心、问候过我们，甚至言语轻慢，我们是不是也要扪心自问，我们是否对自己的父母也没有这样做过？父母是孩子生活中的老师，言传身教，上行下效，我们是否给孩子们做了好的表率？……”操场上鸦雀无声，继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，爱菊看到有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奶奶，他们的脸上出现泪光。爱菊不由心有所动。她想起父亲去世那几天，小飞投来的冷硬甚至有些敌对的目光。那些天她沉浸在父亲去世的痛苦和忙碌里，没心思去想别的，现在才觉出儿子目光的异样。
那天晚上，弥留之际的老钱非嚷着回家，说他不想死在医院里。爱菊他们赶紧把父亲接回了家。回家之后不久老钱就驾鹤西去。一家人开始商量老钱的身后事。爱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：“咱爸已经没了，咱爸要跟咱妈并骨的，玉兰姨不适合再呆在咱家。明天还有那么多亲戚，她算怎么回事？叫她走吧，出去呆两天。”
爱菊说：“这么晚了，你让她去哪儿？明天再说吧。”
“明天亲戚朋友就都来了。我们要守灵、要迎来送往、还有孩子，哪管得了她？还是先叫她出去吧。”爱梅接过了话茬。
自从老钱咽下很后一口气，玉兰一直在一旁坐着抹眼泪——什么事儿她也帮不上忙，孩子们根本不跟她商量。现在，她实在听不下去了，蹒跚着从角落里走过来，说自己这就走。爱菊记得当时小飞就在玉兰身边陪着，听到这里，他拽着玉兰的胳膊，喊着“姥姥，别走”。爱菊赶紧把小飞支开了，小飞走开时狠狠地看了他们一眼。
第二天，爱菊她们身穿孝衣，跪在棺材旁，棺材前面分左右跪着老钱的侄子侄孙以及外甥外孙等。将近10点，玉兰那一直不上门的儿子来了，行过礼之后，就到处找自己的母亲。当得知自己的母亲已经离开这里，他立刻火冒三丈：“怎么着？用人的时候朝前，不用就朝后啦？！这老头子还没进坟地呐，你们就把我娘给赶出去了！好啊，赶得好！！你们今天发丧试试？！”
玉兰的儿子说着，一屁股坐在了屋门口。屋里屋外立刻乱了起来，一片吵嚷声。前来吊唁的人们尴尬地站在了门外。
立刻有人去找来了玉兰。玉兰心情复杂地来到儿子面前：“你办完了事儿还不赶紧回家，在这里丢人现眼！”
“当初不让你进他家，你偏来。现在怎么样？还不是把你像扔抹布一样扔到了一边？你说你这么大年纪了，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，图啥？！”
“我啥也不图，就图有人说话！你有什么不满回头冲我说，别在这儿胡搅蛮缠，快回去。”
“今天我还就不走了，我倒要看看这家人是怎么待你的，你不是一直说待你如亲娘吗！”
“啪！”只听一记响亮的耳光，“快滚！在死人面前耍威风，小心遭报应！”玉兰颤抖着手，表情悲戚地哭喊。
周围的人们赶忙上前解劝。一场闹剧终于在闹闹嚷嚷中缓缓落幕。但是，窗外人们的议论声却透过单薄的玻璃，不绝如缕地飘了进来。
“要我说，老太太的儿子该闹，哪有这样的，老头子还没入土为安呢，老太太就被赶走了……”
“现在这世道，人心不古喽！”
“咋能这么没良心呀，好歹老太太来了这么多年了，还给他们家看大了好几个孩子……”
“这算什么，听说老钱住院时收的那些礼品，都被那帮闺女们抢着拎回家去了，连个毛都没给老太太留下……”
爱菊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，有心出去辩驳两句，可今天是什么日子啊！爱莲脸色铁青，早已按捺不住，走到门口，被丧事总管拦了回来——这种时候，她们怎么能出去跟人计较呢？爱菊无意间抬头，正好遇到了小飞的目光，那目光含着委屈、恼怒还有……对，敌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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